对话者:加密艺术创作者刘嘉颖、艺术家史金淞、策展人廖廖
廖:我们最初对一件新事物的期待,与其最终的发展结果往往不是一回事,比如说互联网技术刚出来的时候,我们期待互联网文化让整个世界变得更加的平等、自由,人与人之间的无缝链接,实际上它达成部分预期。但同时也带来了更大的问题,比如说网络暴力,比如说互联网也成为操控与监控我们的工具。我们今天看区块链技术,同样就像20年前看互联网一样,充满了各种的憧憬和期待,包括去中心化,包括对原来的体制权力的挑战,但区块链技术会不会某种程度上也成为桎梏我们的技术?区块链会不会到头来成为加强中心化,而不是去中心化?
刘:在大部分的时候,我认为科技本身是中立的,比如“核能源”与“核武器”,就看使用它的人的出发点和动机是什么。中本聪在创造比特币的时候,我想,他是有一个强烈的动机的,那个时候正好是2008年金融危机,基于传统金融的问题,他创造比特币来保障每个人的财产安全。目前区块链2.0的以太坊,在比特币的基础之上智能合约被开放出来,人们可以运用区块链解决更多实际的问题。区块链肯定会对世界有巨大影响。
目前互联网已经基本上实现了马化腾之前所说的“互联网就是水和电”,任何事情都是有利有弊,互联网的发展,我个人认为是利大于弊的,从信息获取的角度来讲,它让世界“扁平”了,人类从未如此高效的分享智慧,所以目前我对互联网依然是保有乐观的态度,并且相信“科技向善”。
关于去中心化问题,比特币是完全去中心化的,使用区块链技术进行中心化运用的案例也有,比如央行发行的DCEP,通过中心化机制保证它的法偿性,由国家担保,当然它背后还有很多的意义和价值。
区块链解决的问题不仅仅是金融层面的,也不仅仅是做艺术品,它可以解决很多问题,其核心是信用,最大的革命性来自思维方式的变化。它给多元社会带来一种新的希望。人类社会需要不断地技术革新,所以,区块链是否会桎梏人类,我觉得不一定,但是区块链给我们打开了新的可能,给人们更自由的选择权,将人们从传统资本的桎梏中挣脱出来,这个是一定的。
廖:区块链技术是否能够改变艺术生态?比如说加密艺术(区块链艺术)的创作者在网络上出售作品,寻求认同,艺术家不需要去签一个画廊,甚至不需要美术馆的认同,加密艺术创作是否能够脱离艺术圈的评价体系与标准?
史:生态变化会导致艺术体制的变化,以及艺术形态的变化,形态变化就刚才我们说的,过去的象征隐喻等等这样的一种工作方式,我们把这种国油版雕包括后来的装置这些东西称为艺术的话,那么我们可能还有说话的艺术,聊天的艺术,现在又有了加密艺术,是吧?
区块链艺术最终在某种程度上面脱离艺术圈现有的评价体系和交易,我觉得是有可能的,当它发展到一定的时候。比方说过去我们最早的艺术的评价体系,来自于皇家、教会,那么到后来资本主义崛起,市场开始带来变化,评价体系取决于大家都能去消费它,那么到再往前走的时候,它一定会更落地、更宽泛。现在区块链还是特别小众,但是真正的拥有更广泛的群体之后,就像现在抖音之类,它就产生了另外的评价系统了。
我们这一代人可能是带着很多过去的记忆在讨论这个问题。那么一旦后来者完全脱开这个语境,嘉颖他们现在还在美院念书,随着他们再往前走,他们创造出比过去更大的系统的时候,他还会在意你这个东西吗?他就完全屏蔽掉你这个东西,比方说当一个网红比央视的主持人获得的奖励更大,我还要你们旧系统干嘛。比方说以前我们去中关村门庭若市,挤都挤不动,现在当淘宝、京东网上都买的很舒服的时候,谁还去那儿?
廖:刘嘉颖你怎么看区块链艺术的前景,你觉得它能够对现有的艺术创作、艺术标准、艺术市场形成一个挑战,还是说只是一个补充?
刘:其实,我对现有艺术市场还并不完全了解。不过,对于区块链艺术市场,我可以谈谈最近出现的一些现象,区块链艺术从创作到发布、展示再到售卖,已经形成了一个完全独立的系统,可以说区块链的艺术品收藏,与传统艺术收藏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平行世界。
从创作上来看,这些区块链艺术家大部分不再使用油画、雕塑等传统技法,几乎全都是电子图像,通过OpenSea等加密收藏品拍卖平台售卖,还有比如我的许多作品甚至都没有一张视觉的图像,而是以纯数字货币的形式进行发布,例如《小目标》、《私人货币:ZR》、《多多益善》等。
《多多益善》这件作品,艺术家修改了数字货币的转账规则,使转账方每转出一笔金额后账户上的数字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相应数额。这件作品在探讨交易是否可以产生价值。亚当•斯密在《国富论》认为人的本性是利己的,追求个人利益是人民从事经济活动的唯一动力,人们能在个人的经济活动中获得最大的个人利益。如果这种经济活动不受到外部干预,那么,经由价格机制这只“看不见的手”引导,人们不仅会实现个人利益的最大化,还会推进公共利益。
有趣的是,一位用户用15天时间不断与多个账户进行交替转账,最终获得了超过1兆亿个代币。
廖:现在的区块链作品都非常便宜是吧?
刘:要看什么样的作品,大部分从两三个以太币,到20个以太币,单价几万以内的作品在传统艺术行业里根本就不算什么。但是像Pixelmaster这样的系统级艺术品流水几天就达到6.5万个EOS。
廖:目前似乎也是因为门槛比较低,也谈不上职业艺术家的加入,所以加密艺术作品的质量非常的不稳定,对吧?用艺术品的标准来衡量,甚至可以说大多都算是做的比较敷衍、简陋的是吧?
刘:从某种角度来看,可以这么说,但是加密艺术的审美与传统是完全不一样的,这才有意思,就像互联网游戏的图像与古典油画不是一回事,按古典油画的标准来看印象派也觉得是在粗制滥造。我认为区块链艺术里面可以容纳视觉的艺术,但对于我来讲,更重要的是产生了新的社会实验类的编程艺术的手段,因此从后者来看,目前已经有十分精良的区块链编程艺术作品出现,这些作品在尝试唤醒思考维度的美感,区块链艺术是否还需要形式的美感,是值得讨论的。
廖:刘嘉颖的几个区块链作品,包括“多多益善”、“零美元”,其实都跟货币、金融系统有比较大的关系。史老师之前也创作过“金融艺术化”的作品,你可以谈谈对刘嘉颖作品的看法吗?
史:我觉得刘嘉颖在做特别好的尝试,毕竟是一个刚开始的过程,我觉得她的作品更多的是探讨关于金融、货币属性与人的心理之间的关系,更像是一个实验,作为我个人而言嘛,我希望她能玩得更真实。实验当然是有意思的,但是如果能够再往前走一步,直接加塞到人的真实生活中会更好。不仅是提供一个实验场景,而是直接干扰到现实世界,当然它会带来各种各样的问题,甚至可能是法律问题,但是这也会给作品不一样的力量与思考,这才是它与传统艺术的最大差别,它触动了真实的人的行为关系。
我觉得区块链技术最有意思的在于,它能摆脱过去艺术的象征、隐喻,而直接的进入到人的生活中。不止是简单的测试,而是可能会搅动,甚至是修改人的关于生活想象的密码和基因。
艺术家原计划在2020年3月将《1000EYE》放在华尔街上滚动。中本聪发明的区块链是一个去中心化的系统,而华尔街正是一个金融中心的象征,在滚动画面时,以中本聪纯白的眼睛为中心,这里面的对应关系,也许这件作品也可以被起名为《滚吧!中本聪》(Roll up,Satoshi Nakamoto)。这个滚动的展出方式的计划,由于疫情的原因,被搁置了。
廖:现在的艺术体制就像一个封闭的系统,艺术家进行创作,获得评论家评论,然后画廊举办展览,最后藏家与美术馆收藏,这样的内循环体系运转至少100多年了。但是面临的情况是整个人类的生活方式在互联网文化的冲击之下的剧变,我们的娱乐、商业、思维、行为都发生了改变······艺术的生产方式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会有变化吗?区块链技术会是带来变化的元素吗?
史:我们说全球化也好,技术的变化也好,所有这些都有一个重要的底子,就是来自于资本主义市场与生产力的底层逻辑。在底层逻辑没有变化的情况下,技术性的变化带来的只是表层的一些变化。 基于这个层面的意识形态的精神消费来说,不会有太大变化。艺术有两方面,一是精神性的消费,另一个是金融性的消费,这俩是加一块的。
但如果说资本主义的运行体系没变,哪怕技术怎么发展,始终不会逃脱资本主义的框架。包括互联网文化虽然说翻天覆地改变了我们的生活,但是其实是巩固了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但是我补充另外一句,就是现在所有变化需要的基础都已经有了,只欠东风,中国人讲究药引子,现在也就是差一个药引子把这一切给激活。
区块链已经变成人类的整个生存方式的一个主线,不管你用过去的方式怎么去界定它,你都已经没办法回避了。它具有自我生产能力,看起来就像某种主义、某个政党或者某个病毒一样,加塞到现代文明中。
刘:区块链技术对我的创作来说就是一种新工具,在有了这个新工具之后,我可以做很多有趣的基于社会学、传播学、金融类的实验,这样的作品从互动性、思维性以及介入社会的形式上都是全新的,我的兴奋点也在于此。这个时候,如果有一个人跳出来建议我去画画油画什么的,我会觉得那太不过瘾了。
之前我在腾讯公司工作,腾讯真的是一家很好的企业,它也更像一所大学,我在里面学习到了很多东西,我获得了一个良好的习惯,就是永远要学习新东西,因此如果产生了什么更深度的革新类的技术,我会立马飞奔去学习,我绝对会的,我就是这种人。
廖:刘嘉颖作为一个区块链企业的运营者与区块链艺术创作者,你了解到在西方的艺术主流中,包括媒体、画廊、美术馆等等,他们对区块链是什么态度呢?我们知道有一些尝试,比如美术馆举办区块链艺术的线下展,用分布式记账来确认艺术品的版权,包括画廊用比特币来销售作品来确认版权,等等。但是与此同时,他们会不会也觉得可以在原有的艺术体系里把它给消化掉,就是区块链所主张的什么自由主义、去中心化、无政府主义,最后我们还是要把你在现有的艺术体制的框架里给消化掉,他们是不是有这样一种想法? 他们不希望区块链技术能够建立一个新的市场或者价值体系?
刘:明白您说的意思。我觉得区块链可以被消费,但是没有办法被消化。
就我所观察到的,区块链艺术从创作到拍卖到最后的收藏,已经形成一个闭环。也就是说它完全可以不用管现在的艺术圈在玩什么,其中的参与者跟传统“艺术圈”没什么关系,藏家也是以工程师背景的新贵为主,它是另起炉灶,新开了一局游戏。
廖:但是定义艺术的权力其实还是在美术馆、收藏家的手里。他们决定着什么样的艺术可以进入体系。
刘:我觉得这要从两方面看,一方面按照传统的观念,区块链作品的艺术性看起来还是比较难以理解,但是它也把什么是艺术性的概念转移了,或者试图重新定义所谓的艺术性。
现在的区块链艺术与现有的艺术系统形成了两个平行世界。但是两个世界会不会相交呢?我们看到有的区块链作品非常优秀,艺术界的线下机构也邀请创作者去办展。
为什么区块链能够形成一个生产与销售的闭环,因为它的价值认可和购买方式完全在独立的循环系统下生成。区块链艺术的创作者不需要在传统的线下展览去呈现与销售,线上虚拟平台已经足以让作品获得认可,当然也包括经济上的丰厚回报。区块链创作者的原发动机就是要获得区块链中有一定技术背景的群体的认同,因为买单的人是他们,当然,他们的品位可能与传统艺术界的视觉判断非常不一样,在传统审美看来甚至会觉得很“?”,但是在区块链藏家眼里会觉得那些作品才是区块链世界里真正的艺术,它们很cool。
史:廖廖刚刚说区块链艺术会不会被现有的艺术体系消化掉,这里面假定了一个前提:艺术判断的标准是一脉相承的,有一件事情是始终不变的,它始终是权力者的游戏,你再反抗或者山寨,最终的归宿还是招安。就像我们说归去来兮辞或者桃花源一样,如果其与权力没有一个对应的关系,它实际上就是不存在的。
至于区块链能不能改变目前的艺术生态的问题,不断更新的技术系统必将改变世界,当世界的底层技术都被改变了,艺术也不能不变了。不是说这一项技术能改变什么,而是在这个不断被改变刷新的世界中,艺术生态的改变是必然的。
廖:区块链创作不仅重新定义艺术的概念,还重新定义艺术家。我们今天说的普遍意义的艺术家,就是他在美院接受教育,经过一步步的创作、展览,慢慢成长起来,最后成为成熟艺术家。但是在区块链创作中,一个没受过艺术专业训练的网络工程师,想了一个idea并且做了出来,网络上很多人认同并且卖了好价钱,但是很可能从此之后他就不再创作了,或者再过几年又创作一件作品——那他算不算艺术家?你无法在作品中寻找所谓的创作与思考的线索,因为可能根本就没有,就只是一个灵感而已。
史:这就是我们说的他本身可能在做一件牛逼的事情,但是需要与权力系统发生关系,如果用过去的所谓艺术系统,它就有一个被界定的可能。但是界定的标准可能会改变,标准总是在变化中的,就像我们现在说的艺术系统,可能在几十年前就不存在。
一个区块链艺术的创作者可能没有来龙,也没有去脉。但是我们的标准也一直在变,2000年之后中国艺术最大的变化就是从全国美展系统转变为商业系统。20年前我们艺术家最重要的工作是到全国美展去拿金奖,拿到金奖才牛逼。再后来,就变成了你的作品能卖钱你才牛逼。
廖:对,商业资本提供了另外一个标准,一个与权力对抗的标准。
史:我作为一个职业艺术家,面对的不是某一个权力压制的问题,我可能面临着政治体制、商业资本、艺术体系等等不同权力系统的挤压,我作为一个立体的人需要面对各个方向的压力,我是现实中的各种压力的体验者,我的工作就是把体验的感受提炼出来,呈现给大家分享。
刘:区块链艺术很多人表示看不懂,你们觉得观众看不懂这个问题重不重要?
史:刚才我们用很大篇幅谈了区块链艺术作为一个独立的系统,对其有兴趣的不是那些逛美术馆的观众,所以懂不懂可能不重要。
艺术应该是多维的,区块链的“去中心化”的精神确确实实是人类的一种最早的共同想象,所有知识分子或者说自由主义知识分子,都向往去中心化精神。中国自秦以来都说“利出一孔”,立足于让所有人的利益都从一个地方出来,事实上是在驾驭人民的一个方式,这在中国是很深的传统。
我们对于自由的认知一直在变化,最早的时候一个家族待在一个地方共同生活,最重要的关键词是稳定,而自由是影响稳定的。我们现在也喜欢谈稳定,这是传统价值观在当代的延伸,潜台词是我们稳定了,才能自由。他们把自由与稳定设为对立面,其实不一定是这样的,有了自由之后可能更加稳定。
所以很多人都希望从这种掌控里面逃脱出来,当互联网技术进一步发展的时候,给我们提供了自由的条件,区块链技术也同样给我们带来了一种希望。
廖:刘嘉颖你怎么看跨界的身份呢?我们知道你是一边经营区块链行业,一边念央美研究生,同时创作区块链艺术。史老师应该也见过很多跨界的艺术家是吧?跨界其实不好做是吧?
史:我觉得如果把节奏调整好,跨界并不是问题。刘嘉颖现在还是比较生涩的状态,再经过一段时间变老油条之后,她的身份显然是蛮生动的,当她明白之后,会把这个事情做得很轻松。
跨界身份还有一层意思是,我经常会敲打我自己,不小心就把自己当历史学家了,不小心又把自己当批评家了,不小心又把自己当哲学家了,但实际上你会发觉,一个艺术家奔着哲学家去要求自己,这是没有尽头的。我们真的需要那么多的深刻吗?比如我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想肤浅但是做不到,现在我是TM不肤浅也不深刻。
当你追求其他身份的时候,往往就把艺术家能够绽放的劲头给遗忘了。当你拿着一个绽放的东西的时候,你突然要去溯源,去追求背后的很多阐释,这可能不是艺术家该做的。我定义自己就是一个最敏感的感受世界的人,然后把自己的感受体验给呈现出来,有人会赋予它合适的词,是吧?
刘:“跨界”对于我来讲是有难度的,因为我常常需要切换思维模式,这是一种分裂的状态,当两边工作量都巨大的时候,我就必须得作出一个取舍,尤其是在一个特定的事物时,我需要一个整体系统性的连贯思考,常常被突如其来的事物打断,我就需要好几个小时,甚至好几天才能再进入状态,这对目前的我来讲是有挑战性的。不过艺术让我获得了另外一个维度的思维世界,这是一座精神的宝藏,可以将我所有的经历、认知转化为艺术,当有灵感的时候,我会很兴奋的记录下来,之后反复去推敲一件作品,我常常乐在其中。
来源:雅昌发布
原文来自:艺术头条 艺术批评 公号